从“走出去”到“走进去”“沉下来”“融进去”
——看这些作家如何深入生活“接地气 打深井”
编者按: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文艺工作,对广大文艺工作者寄予殷切期望。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指出:“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积极响应总书记的号召,到人民中去,到生活中去,向人民和生活学习,倾心书写人民,倾力反映人民心声,正在成为广大作家的自觉追求。光明日报特邀请了几位潜心深入生活、作品广受好评的作家,撰文畅谈创作感悟。
我的“家常便饭”
作者:李春雷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副主席)
我的“处女作”,完全来自于深入生活。
1999年,我还在一家地方报社工作,虽然怀揣着狂热的文学梦,也发表过一些零星小文,但并没创作过有分量的长篇作品。正值世纪之交,又是国企脱困的关键时期,中央号召工业企业全面学习邯钢经验。这是中国国有企业的一次深层次嬗变和改革,身为本地人,我决心用长篇报告文学的形式,把邯钢经验的艰辛历程和特殊意义记录下来,传播出去。
我决心到最艰苦、最危险的炼钢炉前体验生活,真正与工人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一住,就是一年时间,甚至连大年除夕,也没有回家。
为什么除夕也不回家呢?因为钢铁工业是连续化作业,高炉点火后持续燃烧五六年,每刻每秒都不能停止生产。而钢铁工人也是毛毛茸茸的普通人,在这个万家团圆的特殊时期,他们的内心会不会波动呢?生产状况会不会顺利呢?我决定现场体验一下。
果然,那天晚上发生了一次事故:钢水大喷。
李春雷在太行山深处采访。资料照片
满天钢花飞舞,在外人看来是一个漂亮的诗意画面,但对于钢铁工人却是一次最危险的战争。每一朵钢花都是一滴最炙热的钢液,飞到脖子里,溅进眼睛里,钻入耳朵里,都是一次意想不到的灾难。不幸,这一次我也赶上了。我急忙往远处跑,可一滴美丽的钢花还是追上了我,落在左手中指上。我本能地用另一只手去抓,顿时,血肉模糊。可这时,我的工人兄弟们并没有像我一样抱头鼠窜啊,而是迎着稠密的钢花,去排除事故。
这一次事故中,重伤两人,轻伤五六个。
也正是这一次疼痛和疼痛留下的白花花的伤疤,把我与工人之间的情感一下子彻底打通了。从此之后,我再看到他们,便感到格外亲切,有故事、有新意、有激情。我写出了自己真正的长篇处女作《钢铁是这样炼成的》,获得了文坛认可。
我的“成名作”,也是完全来自深入生活。
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主动向中国作协请缨参战,并成为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作家。当时震中地区余震频仍,处处是危山和危房。我背着睡袋、干粮和饮水,步行在乱石飞滚的山路上,长达一周时间,时时心惊肉跳,几度死里逃生。
青海玉树地震后,我再次请缨。在中国作协的支持下,我独身一人连夜飞往西宁,而后又赶往玉树,在冰天雪地里翻越海拔4824米的巴颜喀拉山,日夜兼程18个小时,到达震中。由于行动突然,缺乏休息,且是初上高原,我的高原反应特别强烈,几天几夜不能睡觉,几次昏倒,只能依靠吸氧和喝葡萄糖维持。但我明白,使命在身,不能后撤,死也要死在岗位上!
就这样,我穿着军大衣,戴着风雪帽,每天步行20多公里,坚持采访。
正是目睹了崩塌和撕裂,亲历了灾难与死亡,使我的灵魂受到了极大震撼,才在最短时间内创作出了一系列作品,引起强烈反响。特别是发表于《光明日报》的《夜宿棚花村》,被评为全国优秀短篇报告文学一等奖第一名,并入选《大学语文》课本。
我的“代表作”,更是完全来自于深入生活。
2013年腊月二十三,正是传统的小年。这一天,我冒着零下10摄氏度左右的严寒,驱车数百公里,前往正定县城,采访习近平总书记与作家贾大山的交往故事。
那一天,不仅寒冷,而且有雾霾,能见度只有10多米,途中几次迷路,原本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竟然走了近10个小时。在正定期间,我马不停蹄,沿着习近平总书记当年的工作和生活地点,细细踏访,深深体味,反复求证。在贾大山家里,我坐在总书记曾经坐过的沙发上,遥想他们一壶清茶、彻夜长谈的情景;在县委大门前,我反复寻觅,揣摩着他们叠罗汉送别的往事;在凛冽的寒风中,我沿着总书记当年访问贾大山的行走路线,默默地步行丈量……直到除夕的前一天,我才回家过年。
随后,我写出《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新华社通稿播发,上千家报刊转发。
去发现生活中的文化亮点
作者:范稳(云南省作协副主席)
我们常说的深入生活,其实就是去发现生活,去发现生活中的文化亮点和文学因子。作为小说写作的主流之一,文化发现型的写作方式被作家们经久不衰地实践着。就像发现新大陆对人的诱惑一样,写作中的文化发现,就是作家自我放逐到一片崭新的大陆中去拓荒,它让一个作家有勇气继续写下去。
多年前,我开始研究学习抗战历史。我眼前浮现的抗战,除了战场的硝烟、血与火的搏杀,还有文化的坚守和抗争,而我在创作上更偏重于表现后者。
范稳在采访抗战老兵。资料照片
我在写自己的第一部反映抗战历史的长篇小说《吾血吾土》时,借用西南联大的先生们的话说:“战,不知胜败;不战,则必当亡国奴。那就先战了再说。”在新近出版的第二部抗战小说《重庆之眼》中,我着重描写了重庆进步文化界在大轰炸下坚持上演抗战话剧的文化坚守。那时重庆集聚了一大批有骨气、有血性、有民族责任感的作家、诗人、导演、演员等。无论是写文章,还是拍电影、演话剧,他们身体力行地号召民众参加抗战,如老舍、巴金、夏衍、阳翰笙、应云卫、吴祖光、白杨、秦怡等,他们所发起的“话剧艺术节”和“雾季公演”,对这场全民参与的抗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我钦佩这样的文化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这是一种“士气”,“士气”不倒,民心从之。
有一种误解,认为写抗战历史小说只要坐在书房里翻翻资料就可以。其实只要我们走出书斋,就可以发现许多的战争亲历者、幸存者还健在,他们记忆深处的故事,是对这段宏阔历史最为鲜活的注释和补充。在写《吾血吾土》时,我在当年的滇西战场上踏勘过残存的堑壕、废弃的日军地堡,还沿着远征军当年反攻的路线重走了一遍,那种现场感不是通过书面阅读可以得到的。
2015年,为创作《重庆之眼》,我住进重庆渝北区,像一个重庆人一样生活——买菜做饭、吃小面、烫火锅;在拥挤的车流人流中,从江北到南岸、从渝中到沙坪坝四处奔波。我需要接上地气,找准这座城市的气息和温度,尤其是需要重新发现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
我奔走在那些当年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之间,倾听他们难忘的战争伤害记忆。我与重庆的文化老人牛翁老先生、重庆十一中的退休老教师陈国均女士相遇相交,沿着他们白发的光芒寻找到了抗战时期重庆的市井百态。面对这些亲历历史的老人,我感受到在历史想象和历史真实之间,自己还有很多无知的地方。历史常常真实生动得超越了任何一个作家的想象力。尽管它们可能只是一些“碎片”,但作家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碎片”连缀起来,丰满起来,以还原出它的真相。
在生活和文学之间,在历史发现和历史书写之间,有许多条道路相通,有的人走捷径,有的人走上了盘山小路。无论走哪条路径,都是为了去发现、去探寻、去膜拜灿烂的文化与文明。我总是在发现中探寻前行的道路,在历史老人白发苍苍的微弱光芒中,追寻过往时光的苦难与光荣,勇气与浪漫。
行在江河之滨 襟怀国计民生
作者:陈启文(广东省东莞市文学院签约作家)
我原本是一个以小说创作为主的写作者,在年过不惑、走向天命之际,开始投入大量精力采写“共和国国情系列”和“中华江河系列”报告文学。为采写长篇报告文学《命脉——中国水利调查》《大河上下——黄河的命运》,我几乎一直在江湖中奔波,沿着黄河、长江、淮河、海河、辽河、大运河、松花江、珠江等大江大河上下考察采访。“用眼观察,用心思考,行在江河之滨,襟怀国计民生”,这虽是他者的评价,却也是实情。
陈启文在黄河边的村庄采访。资料照片
江湖凶险,哪怕到了今天,很多地方的凶险程度依然是致命的,也是我难以抵达、无法逾越的极限。2014年7月,为采写《大河上下——黄河的命运》,我抵达了黄河源区,登上青藏高原雪山冰川,高寒缺氧,头疼欲裂,狂风乍起,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把我打入冰雪世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然而,同那些黄河源头的守望者相比,这短暂的经历又算得了什么。在黄河源头第一站——玛多水文站,我采访了在生命禁区里坚守了30多年的水文人谢会贵,看着这个像高原岩土般质朴的汉子,我最关注的不是他为何能成为劳模,而是一直在琢磨,一个人在环境的极限状态下如何生存?无论这个人骨子里有多顽强,他到底怎么忍受那漫长乏味的、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30多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我脱口问出这些愚蠢的问题,他黢黑的脸孔下意识地一抖,又难得一笑:“你不要问我是怎么度过的,你要问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在黄河上游峡谷第一峡口的龙羊峡水利枢纽,有一个叫葫芦峪的烈士墓地。那时候大型水利工程的指挥长大都是军人出身,龙羊峡的指挥长芦积苍就是一个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他一到龙羊峡,看见险恶的地势,就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还没开工,他先来到葫芦峪,默默地看了一阵说:“就是这里了!”几个陪同人员都以为他是来寻找营地,后来才知道,他是寻找墓地。这块墓地是按照一个团的编制选定的。从龙羊峡工程开工以来,30多年来已经有200多名烈士被埋葬在这里。
我拜访了一位烈士的遗孀,她同时也是一位烈士母亲,孟朝云大姐。丈夫死时,大儿子12岁,小儿子才4岁,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她明白了,活着是比死更不易的一件事。当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当看着大儿子宽阔壮实的肩膀,她感到终于又有盼头的时候,灾难却又一次降临,大儿子在一场事故中牺牲了。命运如此残酷,年轻丧夫,中年丧子,一门双烈。这双重的灾难和人间不幸全都降临在一个女人身上。我注意到,在她的窗台上养着一盆盆小花。一问才知,她养花不为自己欣赏,而是要拿到小街上去卖,这是她拮据生活的一点儿补贴。大姐淡淡地说着,是那样平静和淡定。
当我走进龙羊峡,看到了葫芦峪中的那些烈士和孟朝云大姐这样平凡又极不平凡的人民,才有了一个从深入生活到体验生活的转化过程。没有深入就没有体验,深入是客观真实的保证,只有切身去感知生活,才能收获最深刻的生命体验。
深入警营,写好中国警察故事
作者:李迪(全国公安文联特约签约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
党的十八大以来,为写好中国警察故事,我南下北上,深入警营。
春到太湖。我六下无锡公安,采访了上百位民警,分享他们的激情燃烧,感受他们的身心疲惫。当人民需要,当警铃响起,他们冲锋在前,他们义无反顾,面对歹徒的尖刀,迎着罪恶的子弹。他们是百姓安宁的保护神,他们是和平年代最可爱的人!特警徐佩荣临危不惧空手夺刀使人质脱险;狙击手曾泉十年磨一枪,关键时刻命中罪犯;民警顾志刚说起他帮扶的困难户周阿姨去世,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他还边说边哭,泪流满面……
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人,我无法不去写他们!他们的青春是飞扬的旗,他们的奉献是壮丽的诗。就这样,我写出长篇报告文学《铁军·亲人》,写出百篇小小说《警官王快乐》。
李迪在徐州公安局王杰派出所采访。资料照片
夏至扬州。我三下广陵公安,采访社区民警陈先岩。陈先岩扎根社区16年,把矛盾化解在基层,把温暖送进千家万户,在婆婆妈妈中开创一片新天地。公安部授予他“一级英模”,国务院授予他“全国先进工作者”的称号。在进入分局领导班子任副政委后,他又自愿重返社区当民警,再次扎根百姓中。我被他感动,我与他长谈。他说:“就算我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我给你讲讲身边善良的百姓吧。”
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人,我无法不去写他们!花开岩边一朵朵,让我说一说。就这样,我写出长篇报告文学《社区民警是怎样炼成的——陈先岩的故事》。
黄的叶,红的叶,又到深秋。
我四下徐州公安。在这里,警徽闪亮,豪情似火,局长陈辉率万名铁军,守护平安,造福百姓。我先后采访了上百位民警,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感动、那些难忘,幻化成激越昂扬的乐章,让我沉浸在或铁骨铮铮或柔情似水的交响曲中,热泪盈眶——刑警封东磊,一年破案千起,被誉为“重案终结者”。我慕名前往,想不到他是戴着眼镜的书生模样;便衣陈森,人称“火眼金睛”,数不清的逃犯成了他手下败将。我去采访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人家说那就是他啊,你以为是卖鸡蛋的小老头儿哪;社区民警张小玲爱说爱笑,声音好像铃儿响叮当。大爷大妈都把她当闺女。
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人,我无法不去写他们!他们是最亲的人,他们是最美的歌。就这样,我写出报告文学《面朝太湖春暖花开》,入选中国作协“2016:中国报告”中短篇文学专项工程。
岁末。飞雪。银装素裹。
我又来到丹东,再次走进丹东看守所,来到我想念的管教民警中,好像回到家一样。
眼前的看守所宽敞明亮,旧貌换新颜。回想几年前,我七下丹东看守所采访,深入监区,写出长篇报告文学《丹东看守所的故事》,改编拍摄成我国第一部反映看守所生活的电视剧上星播出。那时候,看守所老旧破败,搬进新所是老看守所人的梦。如今,新所拔地而起,从里到外,国内一流!
在奔流不息的鸭绿江畔,老看守所的故事留在了我的书里,留在了电视剧里,也留在了岁月的记忆里。新看守所又掀开监管历史的新一页,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人,我无法不去写他们!他们是善良的天使,他们是灵魂的医师,就这样,我写出报告文学《走进丹东新看守所》。
冬去春来百花开,我又领到新的采访任务。目标:西安市公安局莲湖分局劳动南路派出所民航社区民警郝世玲。郝世玲被社区百姓称为郝大姐,她多次立功获奖,被公安部授予“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荣誉称号。
时光荏苒无穷期,中国警察故事写不完!
接地气 打深井 出精品——十八大以来中国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综述
《光明日报》( 2017年07月19日 05版)